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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quge > 微水浮尘 > 九



关家的大年初一永远是那还未天亮的凌晨时分最有特色。父母亲还有祖母早早便起床了。母亲到厨房开炉起火,烧出开水,排出七只小碗,一一放进红糖,再将滚烫开水倒入。父亲于自己睡屋将预先用黄纸叠就毛笔写好的关氏祖宗三代牌位及祖父画像于一张方桌上摆好,牌位前供上面点肉食烟酒,又放两只小碗于供品前,小碗内各盛小米多半碗。做完这一切,父亲站立祖宗牌位前,神情卑顺,默语道:“关家祖先们,爹啊,过年了,回家来享受享受吧,你们多多吃多多喝,好吧?不孝的子孙这里给你们磕头了,你们在天上,要多保佑咱们关家老小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祷毕,开启酒瓶,倒满酒盅,连洒三杯于地,俯身跪下,贴地朝祖宗三代牌位磕四头,亦向祖父遗像磕四头,然后站起,点燃三支供香,自胸前上举,恭敬地插入盛小米的碗内,再点燃三支供香,一样的姿势,插入另一只碗内,退后,俯身又跪下,贴地朝祖宗三代牌位磕四头,向祖父画像磕四头,这便祭祀完毕,叫祖母喊我们兄弟起床,自己拿一鞭炮仗在院门口“噼里啪啦”放掉。

大年三十的守岁,众兄弟是年年立誓要实现的,但年年都熬不过半夜,祖母的故事讲得再好,说乡下吴婶刚当小媳妇时嘴馋得出奇,年下吃油炸糕吃得肚子挺了老高,收碗洗刷时还偷偷在剩下的炸糕上都舔一舔;说从前有个地主是何等阔气,穷人家也许过年时才舍得杀只鸡吃,那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却是每天要吃一小碟鸡舌头,那鸡舌头能有多大一点啊,可知这地主家有多富了,每天不定得杀多少只鸡;说狼这动物最是狡猾,是七个做了坏事的进士变的,鬼心眼子最多……兄弟们终斗不过睡虫,听着听着,纷纷倒床做梦去了。凌晨时突然爆竹声大作,黑暗中整个苏溪迎来了一年中最激动畅快的一天。祖母摸着众兄弟的头喊着名字一个个叫起,笑咪咪地说,“你们又长了一岁,奶奶又老了一岁,可奶奶不怕老,就想过年!天天过年才好!……你们记住啦?今天谁也不许生气,不许说脏话,更不许哭!”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自己崭新的蓝布新衣,从棉袄兜里取出七张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的面值两角的钞票,“奶奶给压岁钱了,我的虎孙们!”

兄弟们早没了睡意,接了祖母的新票子,个个从床上跳起,找自己的衣服。新衣裳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镇上不少人知道,关家费布,兄弟们隔年才有新衣裳穿。今年大哥有新衣裳,便对二哥讲,“新衣裳你穿!”

二哥挠着头笑笑,道,“不穿你新衣裳,但军帽让我戴戴。”

大哥的军帽是他的哥们狗儿送的,狗儿的哥哥刚退伍回来,送他一顶绿军帽,他头小,就把军帽送大哥了。

“不行,军帽我得戴”,大哥回道,麻利将新衣裳往棉袄上一套,取了军帽,看了看,挑起食指转动帽子,将帽子朝二哥那里一甩,道,“归你了,关建国同志!”

这边兄弟们笑闹着穿好衣服,轮流用脸盆洗了脸,厨房那边母亲早喊着让快点过来。兄弟们便潮涌般挤出自己房间,奔向母亲。“趁热快喝,喝完快去磕头拜祖宗!”母亲指着那一排冒着热气的小碗道。兄弟们争抢着端起自己一碗,急急喝下,然后自动排成一队,大哥最先,前去父母屋内拜祖。母亲留我稍等,端着个盛红颜料的杯子,用根筷子蘸足颜色,抓起我的一只手,在我手背上轻轻一掇,掇出红红一个圆点,一边说道,“这是给小女孩点的,咱家没有女孩,妈也想做一回这事,哥几个就你乖巧,就点一个吧。要是女孩,得点在额头正中,好看!”然后拍拍我脑袋,让我去了。

父亲摆弄了兄弟几个的位置,分两排于关家祖宗牌位前立定,大哥二哥三哥在前,四哥五哥六哥和我在后。“今年整齐些,磕头时不许笑,不正经,祖先们会不高兴,你们记住了?”父亲道,这才让兄弟们跪下,对着祖先牌位说道:“爹啊,我这七个儿子给关家祖先给你磕头了……开始磕了!一磕头——再磕头——”

三哥性急,早“咚咚咚咚”一连四个响头完成任务,刚要站起,被二哥拉住。四哥每年拜祖都忍不住发笑,这次决心要忍,三哥急切撞地之声早把他弄得忍耐不住,又煞风景“哧哧”笑出声来,五哥六哥便跟着也“咯咯”发笑。

“起来吧,”父亲轻叹一口气,仍如从前一样,并未责备哪个。“大虎上香,别人看着”,他随后道。

大哥从父亲手里接了供香,让三哥把香点燃,高高举起。大哥拜祖,向来十分恭敬,从不敷衍,且他晓得祖父被砍头于日本鬼子屠刀之下,至死不屈,因此,每次祭拜,神色中都带着英雄般的肃穆。祖母说,七兄弟中,只有大哥跟祖父长得最像。

众兄弟鱼贯而出,父亲又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仪式,送走祖先,这才一脸轻松出来。这时,天开始透出了一点微微的亮光。大哥的一群铁杆兄弟、六哥的一堆跟随也开始在大门外聚集,等着他们的领袖出来,一起到外面放炮游玩。

父亲七点钟必须到车站接班,午后三四点方能回来,因此,全年最丰盛的一桌美味,关家每每是当早餐享用的,今年同样如此。早早起来,本不甚饥饿,又喝了红糖水,要紧的是惦记着赶快出去与伙伴们放炮玩耍,面对着平常根本吃不到的美味菜肴,兄弟们竟没几个是有好胃口的。吃几口母亲做得最拿手的腐乳肉,六哥趁大家不注意,第一个溜出了房间,四哥五哥不一会儿也借故逃走,兄弟七个最后竟只剩下大哥和我两个,任外面的铁杆哥们三番五次悄悄进来打探催促,母亲不说话,大哥绝不离席。终于,母亲发话了,“去吧,明明早想走了,还装着沉稳!”然后转向父亲,埋怨道,“每年都是这样,人家过年能值晚班,你就不能?什么时候才能让全家吃个消停的年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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