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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过完年,大哥去砖场上班了。

那砖场是水泥厂自己开办的小厂子,聚集了镇上一大堆等待正式就业的年轻男女,多是水泥厂子弟。一天三班倒,那制砖机便整天响天震地来回动个不停。男的自然要干重活,但晓得大哥是整个苏溪镇无人不晓的小霸王,场长没敢让他干那最苦最累的背砖进窑出窑的活计,分配他跟一群女子一块用小平车搬运刚从制砖机上切割成型的砖坯,心想,扎在女子堆里,他怕是找不到什么架可打了。但没干两天,场长便改了主意,觉得让大哥跟一群女子混在一起,更是个危险的事情,于是编了个理由又让大哥去做用铁叉子摆放砖坯的活了。大哥晓得场长的心思,也不说什么,让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这些天,他心里老想着杏子,像换了个人似的,本是个不大喜欢说话的人,一下子变得更沉闷了。

起先,除了三两个相识跟大哥点头说话,其余人都远远躲着他。中午吃饭休息,一群人凑成几堆,嘻嘻哈哈、叽叽喳喳,说笑不已,只大哥老远独坐,端着从家里带来的铝制饭盒,三下两口虎吞吃下,倒地便呼呼睡去,直到开工哨声响起,立马从地上爬起,继续干活。半月过去,人们渐渐对大哥变了看法,觉得大哥并非凶神恶煞,不仅干活卖力,而且待人礼貌,迎面遇上人,微微一笑,低头而过。那场长不由得惊讶,悄悄跟人说,此人哪里像个顽劣,分明是个懂事讲理的人物,竟不由得对大哥生出几分喜欢。不久,一个叫玉琴的喜欢说笑、性格泼辣的女子喜欢上了大哥,眼睛总往大哥那里盯。她的心思很快被别人察觉,有人就不断开她的玩笑——“去啊,快朝跟前去啊,光眼睛盯着人家,顶屁用!”“快看!过来了,过来了!你傻呀,这回可是机会,快过去说两句……”玉琴只管笑,别人越说,她越是不敢过去跟大哥搭话,整天被人拿俏皮话来取乐。那边大哥对此全然不知,永远是一副独来独往的冷淡模样。

大哥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母亲手里,母亲开心得合不拢嘴。大哥拿回来的钱正好赶上关家每月青黄不接的时刻。四哥是学校乒乓能手,不久要去厂矿总部比赛,学校发了运动衣裤,球鞋却让自己家里准备。母亲伸手在四哥胳膊上一拧,道,“这回不要在屁股后面老嘟囔了,这就给你买鞋!”又赶紧还了买粮借雨来家的钱,回来笑着对祖母道,“添了一个给家挣钱的,明天全家要吃顿好的!”

祖母乐着接道,“养了七个虎,这累是受了,等都成了人,怕谁都没你享福,都紧着给你送钱呢!”

“也许吧,看我到时有没有那个命,老天爷也让我过几天不操心的舒心日子”,母亲一边笑应祖母,一边冲着兄弟们高声说道,“有谁关心了一下没有?现在这家里就数你们大哥累了,你们以为这钱来得容易?起早贪黑的,以后老大只管上班,回家什么都别做,老二老三多做,好吃的也要紧着你们大哥多吃,不要怪我偏心!”

“对对,你们可都听仔细了,晚上你们大哥要早睡,你们全不许乱他,他可得休息好。我说了好几次,就是不听,老四老五最话多,被窝里叽叽咕咕,没完没了,哪来的那么多话!”祖母道。

“行行,大哥一上床,我就用胶布把我嘴封上,奶奶,你给我找块胶布,放我枕头底下。”五哥嬉笑说道。

“老五不说,我就不说,话都是他挑的,我都睡着了,他还把我捅醒,还有,三哥说话嗓门大,也是该注意的,经常把我吓着,他们谁也不愿挨着他睡,就我倒霉。”四哥跟着就是一串。

“你放屁!”三哥怒骂,声音果然出奇响震。

“听听听,到底是谁放屁,他嗓门就这么大,大哥睡着,他一句话就能把大哥震醒,他还打呼噜,跟猪一样!”四哥道。

五哥在一旁哼起顺口溜,“从前有个屁,响天又震地,穿过英吉利,飘到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正在看戏,闻到这个屁,非常不满意,瞪着眼睛大发脾气……”

三哥立时站起,挥拳就要打四哥,四哥刚要抵挡,六哥瞪圆眼睛已立在三哥面前,道,“说你嗓门大,又有什么?就要打人吗?”

兄弟几个,大哥在我们面前总显出一股大人般的和气和威严,遇事喜欢跟二哥议论几句,并不跟其他兄弟多说;二哥性格最是内向,也最是诚恳认真,但几句言语过后,便嘿嘿一笑只剩了点头的动作;三哥乃倔强愣直之人,火气极大,虽凡事都想凑个热闹,却不知如何进入,便成了没有话伴的人儿;独四哥五哥两个话多,又最投脾气,给四哥报名上学时,五哥嚷着也要一起上,母亲便索性都给报了名,两人成了同班同学,有事没事老粘在一起,也互相争执斗气,但扭脸便又凑到一处,倒分不出个你大我小;六哥心思总在他外面的一帮伙伴身上,并不关心家里事情,除了吃饭睡觉,经常不见他的人影,他心里只惧服大哥一个,纵三哥火大力蛮,两个斗将起来,竟一样的强硬,直让三哥不觉得面对的是个该宽让的小弟;我虽受众兄呵护,但哪里能跟他们几个说到一块,因见三哥不被人待见,总想找他亲近几许,却还被他推开,直让他觉得麻烦多事。

“看看,没有省心的时候,老四老五嘴不饶人,老三手不饶人,都不是好东西!”母亲佯怒,看见六哥在一旁哈哈大笑,便真怒了,指着六哥道,“你笑什么,你这鬼是嘴不饶人,手更不饶人,昨天跟人打架,还没跟你算账!”

祖母见状急忙岔开,使个眼色让六哥躲一边去,一面说道,“越大就越都懂事了,你看老大,给家挣了钱不说,这些日子,也不到外面野混了。”

母亲瞅了一眼大哥,道,“这回是真懂了点事,工资一分没留都给我了,倒像个当大的。”

大哥低头笑笑,想起跟哥几个许诺过挣了钱请他们喝酒的事,觉得开不出口跟母亲要些零花,但凭母亲开恩了。

母亲像是看出大哥的心思,问道,“不想留几块?”不等大哥回答,便又说,“我是想,你挣的钱除了贴补家用,其余我都给你攒着,等你娶媳妇用!外边混一把子兄弟,耀武扬威倒管点事,就不知道谁家敢把闺女给你做媳妇,没钱,到时候抢都抢不来一个!”

“快别这么说,”祖母道,“谁跟了我们家老大,那还是她造化呢,关家的爷们都是疼女人顺女人的,以前村里远亲近邻没有不知道的。”

母亲心想:这分明是暗怨我霸道,抢了她儿子在家做主的地位。便冷笑道,“你老说的是,不过,男人疼女人是应该的,男人该不该顺着女人就两说了。做女人的哪个不指望攀个有出息有本事的男人,拿得起、放得下,跟了这样的男人,女人要是不愿意顺着男人,那是她傻!”说完,嘴一撇,也不管祖母做何反应,噔噔几步进了自己屋子。祖母苦笑,愣了一会儿,低低自语道,“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来到世上都是来受罪的”,不由得想起自己早早失了男人守寡几十年的苦难命运,一时竟伤心起来,怕孙儿看见,自己出屋去了。

母亲立时便后悔了自己的不恭言语,在自己屋里伸头望着祖母出了房门,便喊大哥过来,道,“头一次挣了钱,就没想到孝敬一下老祖宗?”说着从兜里掏出已经准备好的两份钱,递给大哥,“你拿两块自己零花,另两块给你奶奶,奶奶可最疼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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