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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两人坐车到紫竹院,一路少有话语。辗转几趟车,终于到了,下车后,我提议找一家小饭馆吃点饭,郭妹点头。进了一家小面馆,我要了两碗肉丝面。郭妹满面阴郁,一声不吭,我想讨好几句,又一时说不出嘴,等一位女人将两碗面条端了过来,道,“还点什么吗?不点就把钱付了吧”,我赶紧从兜里掏钱,给了女人。等女人走了,郭妹看看左右,靠近我,把一卷钱塞进我衣兜,不由得羞红了脸。我哪里肯依,紧着把钱又塞给她。

“我有钱,带了好多钱!”我说,不好意思去看她红通通的面颊,想起她在信里好几次问过我生活过得紧不紧,我则总不回应她。我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我稍微透露出一点困难,她就会立刻寄钱过来接济我。大学里的恋情,让人羡慕的常常是这样一种美妙的融合,就是恋人们在生活花费上很快合二为一,不仅借此证明两人关系特殊,而且尽情享受着男女间从未有过的不分彼此的新鲜感受。但对我来说,我不知为什么总是在享受她这种特别关心的欢愉时刻,不由得会生出羞耻的感觉。

她不听我说什么,又飞快把钱塞进我衣兜,红着脸低声道,“什么也不要说,说了就不好,我只要你拿着!”

人来人往之中,我只好由着她的感觉,笑着冲她挤挤眼,回应她羞臊间隐隐表现出来的满足,就这样一个微妙的插曲,足以让两人一路的郁闷烟消云散。我忽觉得两人的关系明显地又贴近了一层,脑子里瞬间浮现出高考前那个晚上在沛城中学门口看见郭妹时的情景,不由得感叹人生的变化简直像梦一般神奇。

我很快把一碗面条吃完了,抹抹嘴巴,这时,女人端着一碗面条过来,冲着郭妹生硬问句:“给他?”郭妹赶紧冲女人点头。女人瞟我一眼,把那碗面朝我面前一放,扭身离去。

“一碗够了,我吃饱了”,我说,“你什么时候要的?”

“就知道你不够!”郭妹莞尔一笑。

“那你呢?”

“现在才问,我够不够的,你哪里会想到!”她用挖苦的音调说,绷一绷嘴巴。

“好吧好吧,那就……”

“逗你呢!”郭妹立刻打断我,“你赶紧吃吧,你是男的!我自己连这碗都吃不完。”

从小饭馆出来,郭妹已完全是一脸的开心了。当我和她踏雪走进竹林遍地,在冬冷时节仍然不绝生机的美丽的紫竹院公园时,她欢快地跳跃起来,说这里真好。“那个亭子在哪儿?”她立刻问我。

我引她弯弯曲曲穿过一片竹林,绕过明月岛,走上梅桥,眼前便是白茫茫一片的冰雪湖面。我指指湖对岸那个紧挨一座小石桥的亭子道,“那个就是!”她放眼望去,快乐地点点头,合拢两手放到嘴跟前哈出几口热气,然后搓搓手。我问她,“冷吗?”她望着我,脸突然涨得通红,迟疑之间把一只手伸向我。

我顿时慌乱,问她道,“可以吗?”

郭妹低着头嗯一声,羞得不敢看我,突然看见有人过来,便赶紧把手收回去,红着脸快步往前走去。

我跟在郭妹后面,心脏怦怦乱跳,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她则只管走,也不顾我的快慢。沿着湖堤走了一阵,远远望见那个著名的镜游亭被一群人围着,再走近一点,便突然听到有朗诵诗歌的声音,甚至还有音乐。“听到没有?有人朗诵诗!你说会不会见到他们,真的是没想到!”我兴奋地大声说。

“真的是来对了!我们赶快跑过去吧!”郭妹同样兴奋地回道。这时,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勇气,我拉着她就往亭子哪里跑,却发现拉住的是她的胳膊。“慢点,地好滑,你可别让我摔跤……”郭妹笑着说,一边悄悄使劲,慢慢往回拽,让我握对地方,终于,在跑动中我握住了她的手,一只冰凉的娇嫩的小手。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在彼此接触的一刹那,我的心脏简直要跳了出来。我被自己手心火一般的热度所震撼,觉得自己不是在温暖她而是在烧灼她,那绝对是一种可怕的热度,我担心她会慌乱害怕。但是她没有,她不仅没有表现出羞涩,而且一下子变得更加欢愉活泼,我感觉到她在不断地抓紧我,她的拇指甚至还贴着我手上的肌肤轻轻动弹着,传递着她内心的幸福,这让我在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存和甜蜜。快到亭子跟前时,我不知道该不该放开她的手,在我转头看她时,她迅速把她迷人的小手从我手里拽了出来,这时她才脸红起来。

十几个不知哪所大学的男男女女的高年级学生正聚集在亭子里,交替着站到亭子中央面向白雪皑皑的一片冰湖朗诵诗歌。他们显然了解这座亭子的意义,朗诵的正是北岛、舒婷、顾城、江河等朦胧派诗人的作品。郭妹几乎熟悉他们朗诵的每一首诗,听得入神,她惊讶这些学生简直就跟在舞台上表演一样,个个带着特别投入的动情神态。有个女生朗诵江河的《赴刑》,郭妹知道我醉心江河诗歌中那种庄严悲怆的风格,便望我一眼,身子靠近我一些,似乎想与我一起感受这诗里的沉重。


“我只有被处决,否则黑夜无处躲藏;我是在黑夜中诞生,为了创造出光明;我只有被


处决,否则谎言就会被粉碎;我反对光明不能容忍的一切,包括反对沉默”,

女生朗诵到这句时,我被她激昂壮烈的情感深深打动,紧盯着女生的脸,郭妹看看我,就把我的手握住。观众中有个年轻男子突然鼓掌叫好,扯着嗓子高声道,“好诗!好诗!”接着便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地对周围的人讲他对这首诗的理解,说他知道这个写诗的人到底想说什么,就有人赶紧挤过去听他说话。很快,几个人便开始热火朝天地议论起当下中国的政治。这种议论干扰了郭妹的情绪,她拽我一下,我们便换了个地方去听。在后来听的所有的诗里,郭妹最喜欢顾城那首有名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当朗诵者读到那句

“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但


知道她很美。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画下许多因为……”

郭妹已不能自持,埋下头去,眼泪滚滚了。这个生来就喜欢活在感动境界的女孩,这种强烈感受着与一切世俗彻底隔离的纯粹精神的存在,是她最渴望享受的时刻!等人群散去,那些学生离开,我和郭妹走进镜游亭,她望着宽广而忧郁的天空、白色的湖面还有远处娇小的梅桥,感慨对我说道,“北京真好,这就是北京!城市的颜色、城市的空气,一切都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你看你多幸福,这地方属于你,你想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任何时间!可我,要专门跑来一趟才能领略到一点点,真的,我一定要到这里来生活!一定要考到这里!”她兴奋得都涨红了脸,我甚至感觉她盯着这园子里的清洁工人看时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她羡慕他们享有在北京生活的权利,然而他们却不懂诗,做着与诗无关的事情,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浪费!

许多年后,每当我走进紫竹院看见镜游亭这座美丽的古式建筑,我都感慨万千。已经很久很久不再有人到这里来朗诵诗歌了,诗歌早被人丢弃遗忘了。亭子里经常只坐着几个老人,一边活动着衰老的身骨,一边喘着沉重的气息。那个生气蓬勃而又迷惘不安的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会坐在亭子里怀念那个时代,怀念那个时代的人的心灵,那心灵像一池刚被雨打和冲击的湖水,尽管湖面到处漂浮着五颜六色的杂物,底下却仍是纯净一片。人们摆出各种姿态迎合全新的潮流,变得现实而自我,但他们在内心深处仍保留并且守卫着原始的天真和诚恳,发自内心为纯洁和高尚而感动,满怀希望展开思想的翅膀去探寻未知的真理和灿烂的情感。那时候许多人相信,人生最好的东西藏在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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