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薇语气仿佛看透红尘:“我身子如何,不重要。有皇上的爱,有孩子们的关怀,国泰民安,衣食无忧,本宫这一生也算没有遗憾。生死有命,不必太看重。”
采莲哽咽道:“主子,您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自己不好...”
沈薇笑了笑:“好了,你先下去歇着。”
采莲离去。
沈薇回到寝殿内,动作很轻地靠着李元景。李元景闭睛假寐,他听见沈薇在自言自语:“要是能去江南就好了。”
嗓音怅然,无奈。
她依恋地握住李元景的手,进入梦乡。
李元景睡不着,心绪难宁。沈薇为了他,为了孩子,一生被困后宫里。沈薇内心盼望着遥远的江南,但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只能将隐秘的渴望压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知晓。
怀里的人已经睡去,李元景在黑夜中睁开眼。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抚摸上沈薇的头发。
他想到驿站里的白发老头和老妪。沈薇若是继续操劳宫务,怕是等不到白发戴花的时候了。
“薇薇...”李元景喃喃。
和沈薇同床共枕多年,在他的预想里,他晚年会将皇位禅让给儿子,携着沈薇离开皇宫,安度晚年。
可李元景从未想过,沈薇有可能在人生半途中,离他而去。
李元景辗转难眠。
他没看到的角落,“睡着”的沈薇唇角悄然勾起。
沈薇想要早点退休,过上舒服自在的好日子,前提是李元景主动让位。
沈薇制定了两手计划。
一方面,她以身做饵,装作操劳过度寿命不长,时不时刺激下李元景。若是能唤起李元景的决心,让李元景主动退位,那是最好的结果。
若是李元景毫不动摇,那沈薇只能兵行险招,走下策了...
——
——
转眼立夏。
乐游年满十五,身为庆国皇帝最钟爱的闺女,乐游的笄礼办得十分隆重。
李元景百般不舍。
闺女离宫,独立门户。李元景将一处靠近皇城的豪宅赐给乐游,又亲自拨了一批宫人和侍卫前去伺候。生怕乐游钱财不够用,又开设私库,给乐游送去不少金银财宝。
女儿离宫,儿子忙于前程,太后远在江南,李元景忽然觉得整个后宫空落落的。还好,他的薇薇长长久久地留在他身边。
天黑,李元景照常走进永宁宫。
沈薇还没睡,正在和宫女清点要送去公主府的器具。
沈薇吩咐道:“这些金丝楠木都送到公主府去。将来乐游自有用处。”
宫人们按照沈薇的吩咐,去库房里清点物品。李元景掀开帘子进屋,沈薇还在翻看库房物品的账册。
李元景凑过去一瞧:“檀木做寿材?乐游还未定婚事,寿材做的太早了。”
公主出嫁时往往十里红妆,以红床开路,棺材压阵。乐游还未婚配,现在做红床和棺材不是时机。
沈薇喝口茶,笑着说:“不是给乐游做的。妾身让内务府按照我的身量尺寸,定制一副寿材。”
李元景蹙眉。
沈薇居然要给自己做棺材!
李元景脸色微寒,扣住沈薇的手:“薇薇,你只是身子虚弱,精心调养便能好。别总想着生死。”
埋藏在李元景心里的担忧,一日日野草般生长。
沈薇笑了笑,一脸平静:“妾身只是防患于未然。皇上放心,妾身会长命百岁。”
李元景心脏闷痛。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晚李元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在梦里,整个皇宫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李元景身穿龙袍,焦急地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下一刻他来到永宁宫的门口。
只见永宁宫挂满白幡,赫然成了灵堂,乐游和几个孩子头戴白色孝带,跪在棺材前泣不成声。
灵堂牌匾上,写着沈薇的名字。檀木棺材里,穿皇后吉服的沈薇失去呼吸,面容安详。
“薇薇!”
李元景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他下意识去触碰身边的沈薇,枕边空空如也,原本睡在他身边的沈薇不知所踪。
李元景惊愕不已。
“来人!”
李元景连鞋袜也顾不得穿,掀开床幔走出去。门口的沈薇听见动静,疑惑地走进来:“皇上?”
沈薇手里还捧着没喝完的茶水。
宫灯光芒微弱,沈薇长发散在肩头,身上笼罩着一层浅黄色的光晕。眉眼依旧清丽,宛如古老的画卷。
李元景大步上前,将沈薇揽在怀里。
茶杯掉落在地。
淡淡茶香弥散,在这个寻常的深夜里,李元景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想要陪沈薇老去。
而沈薇也发现了一件事——李元景对她的感情,比她预想的要深。
...
...
接下来的两年里,李元景做了很多事。
他开始梳理内政,将朝中官员大大小小捋了一遍,抬了不少新臣。并任命沈修明为尚书令,协助辅佐太子。
在与越国、东临和南楚的外交上,他在边境设下精兵猛将,部署兵防。并派遣沈灭越将常年扰边的沙漠蛮族部落诛灭。
后宫里的大小事务,交给张妙玉和内务府总管,沈薇安心“调养身子”。
得到李元景多年精心的教导,李承泰十六岁时,少年帝王的轮廓已经初步成型。夜深,李元景将他叫到长安宫。
长安宫灯火通明,黑色笼罩古老的殿宇。庆国历代的皇帝,都曾在这里处理政务。
李承泰身穿太子常服,他的个子已经长得很高,眉眼轮廓俊美深邃。和李元景对视时,不见半分怯弱。
李承泰道:“父皇,您深夜召孩儿,是为了明年春闱么?”
李元景摇头,一副考察的语气:“讲讲为君之道。”
李承泰回答:“为君之道,先存百姓。安天下需先正其身,身不正,上治而下乱。”
李元景满意点头。
这两年,李元景开始让太子摄政监国。李承泰不负所望,他是天生的帝王。
琉璃宫灯照亮长安宫内殿,案桌还堆积着奏折。李元景随手拿起一张奏折,告诉李承泰:“多年前,朕还是燕王。若不是兄长疾病缠身,三弟野心勃勃,朕也不会坐上这位置。”
李元景是个武人。
为了病逝的太子兄长,为了天下百姓,他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明君。
如今,李元景想把肩膀上的担子交给儿子。
李元景拍拍儿子的肩膀:“朕已经把内政军务安排妥当,以后大庆交给你。”
李承泰并不觉得意外。
这两年父皇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也猜到父皇想要退位。于是李承泰平静道:“父皇安心,孩儿必定勤政爱民,开启大庆盛世。”
李元景面露欣慰。
李元景又想到李承泰的年龄,才十六岁,还未婚配。
朝中不少臣子蠢蠢欲动,想要送自家女儿进宫。将来的庆国后宫,必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李元景是过来人,知道后宫和前朝息息相关。李承泰少年帝王,血气方刚,可能会被女色蒙蔽。
于是,李元景便告诫李承泰:“你登基后,后宫自会进新人。你记得,江山永远是最重要的,不可沉迷女色,不可被女人蒙蔽双眼。”
李承泰想到永宁宫的母后,这些年来,父皇母后感情甚好。母后偶尔生病,父皇连奏折都不看,专门跑去探望陪伴。
李承泰问道:“父皇,难道在您心里,母后不如江山重要?”
李元景为了让儿子保持清醒,信誓旦旦地说:“皇家哪有真情!江山社稷第一,儿女情长靠后。你母后最爱朕,但朕心里唯有江山。”
李承泰似懂非懂点头。
他随口问:“父皇,万一在母后心里,您也不是最重要的——”
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元景打断。李元景没好气瞪了他一眼:“毛头小子,休要胡言乱语。”
沈薇当年在燕王府时,便深深爱上了他。多年来,两人感情和睦,恩爱如初。
李元景完全相信,在沈薇心里,他占据了最重要的份量。
身在皇家,能得到一份完完整整的真心,实在难得。
李元景很珍惜沈薇的爱。朝堂稳固,后继有人,他愿意陪沈薇去江南,白头到老。
三月后。
李元景以“龙体抱恙,难理朝政”为由,颁布退位诏书。
新旧政权交替,朝堂只泛起小小的风波,新帝李承泰顺利登基。
李承泰登基后,封弟弟李承佑为秦王,其他兄长皆封了郡王。改年号“元昌”,开始执政。
...
永宁宫。
宫人们在忙碌,收拾行李。沈薇不想住在皇宫里,准备搬去城外落月湖的皇家别院。休息一段时间后,在坐马车去江南游玩。
“主子,玉太妃来了。”采莲进屋禀报。
不一会儿,张妙玉迈着欢快的步伐跑进来。
沈薇看她眉开眼笑,显然是遇到喜事儿,便问:“妙玉姐姐,什么喜事,也和我说说?”
张妙玉乐呵呵:“南枝今晨向新帝亲旨,要接我去公主府养老,新帝允准了。”
张妙玉很开心。
她早年在燕王府时,被燕王妃暗中下了毒,导致终生不能有孕。张妙玉一生无儿女,好心收养李南枝,没想到后半辈子也有着落了。
住在公主府,可比住在后宫里舒适。
张妙玉坐在沈薇旁边,面露感慨:“以前我以为,后半辈子就困在皇宫里,当个孤孤单单的老太妃。谁能想,还能有个圆满自在的后半生。”
李南枝是个孝顺的姑娘,不仅打算将张妙玉接到公主府,也派人去问过柳如烟。
但柳如烟拒绝了。
柳如烟大半辈子都在追求“真情”,到最后一无所有。她似乎看开了,早早前往安国寺,长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张妙玉又兴冲冲地拉着沈薇的手:“沈薇妹妹,你以后住在落月湖?那咱们要经常串门儿。”
沈薇欣然点头:“好。”
张妙玉托腮,眼神艳羡望着沈薇:“不瞒你说,其实我一直好羡慕你。皇上薄情,竟愿意为你退位。”
只有在民间的画本子里,才有这样美好又传奇的故事。
但张妙玉能理解李元景。
谁不会爱沈薇呢?
在腐烂的皇宫里,沈薇是那样鲜活,是那样美丽。她是温暖的太阳,吸引着阴暗角落里的飞蛾扑过去。
...
...
祥云殿,院子里的梧桐枯黄,房梁的蜘蛛网一层层覆盖,整个宫殿阴森荒凉。
刘巧儿坐在阴冷的小屋子里,桌上摆着粗茶淡饭。院子里风声呼啸,吹得梧桐叶四处翻飞,木窗子嘎吱作响。
刘巧儿放下碗筷,双目无神地望向窗外。自从被降为贵人,刘巧儿很少出门。
她昔年联合刘家,妄图分化两个皇子。事情败露后,刘巧儿每日提心吊胆,生怕沈薇秘密地害死自己。
御膳房送来的饭菜,刘巧儿不敢吃,她一定要先让猫儿吃过,确定猫咪没有死,她才敢把饭菜吃进嘴里。
时间,就一日日在她的心惊胆战中过去了。刘巧儿变得越发胆怯谨慎,整日疑心重重,人也迅速苍老下去,头发花白。
刘巧儿吃完简陋的午膳,宫女进屋拿走碗筷。刘巧儿忍不住问她:“前几日,外面礼乐声响极大,宫里出什么事了?”
她终日闭门不出,不知外界事。
前几日宫内热闹非凡,她想要出门看看,又怕沈薇害她,只敢躲在宫里。
宫女回答:“新帝登基大典,礼乐隆重。”
刘巧儿瞳孔骤缩:“新帝登基?难道皇上驾崩了?不可能,皇上正值壮年,怎会忽然驾崩!我懂了,肯定是沈氏谋害皇帝,扶持她儿子为帝!”
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宫女简直不敢听。宫女解释:“皇上并未驾崩,龙体抱恙才主动退位。如今的新帝,是昔日的八皇子。”
刘巧儿微微张着嘴,神情呆滞。
她喃喃自语:“皇上正值壮年,他怎会主动退位!肯定是沈氏动了手脚!我要去见皇上!本宫要去见皇上!”
刘巧儿疯一样地冲出宫殿。
她隐忍多年,每日吃着粗茶淡饭,忍受漫漫长夜的煎熬。
她熬到了澹台氏倒台,熬到了淑妃陆萱病逝,本以为能盼到沈氏落入泥潭——然而现实狠狠打击了她!
沈薇没有失宠,儿子成了皇帝。
刘巧儿表情扭曲。
她筹谋半生,吃了大半辈子的苦,到头来一场空!
“为什么会这样?为何会这样!”刘巧儿尖叫。
“主子,您不能外出!三皇子已被封为郡王,他会接您出宫,入郡王府养老。”宫女慌忙拦住发疯的刘巧儿。
刘巧儿呕出一口鲜血,猝然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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