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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藏【三】


谢寻是个太监。

太监,没根的东西,自然与别人不同一些。

惨白消瘦的脸和细弱的声线,极少喝水而干涸的嘴唇,身上淡淡的香囊气味无力地试图掩盖漏尿的骚味,以及纤长睫毛底下那双像在浓雾里的眼睛,有些桃花眼,里头似乎总有一汪水。

“这是个没根的,而且很小就阉了的。”

“这么小,章先生怎么把这种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唐人街……投靠的要么是被主人家赶出来的,要么是掏出来的奴隶,没几个能人,我听说他一直跟着章先生,是心腹。”

龙舟师傅对唐人街不熟悉,对谢寻也不了解,但他们是许师傅带过来的自己人,身上有功夫,手底下也死过人,眼睛利得很。

谢寻一路小跑跳上船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太监的身子骨在他们眼底就现了形。

所以,当这两白人的枪对准船时,几个师傅手中的船桨立刻变了变握法,准备硬上,不然呢?难道指望谢寻这被阉了的小孩儿吗?

“且慢,不能有动静,让人瞧见了麻烦,还要运好几趟呢。”没成想,第一时间谢寻就开了腔。此时已经是夜里,虽说没几个人会看向这发臭的水沟,但若是让人瞧着动手了,的确是个麻烦事。

他走向船头。

船是突然刹住的,所以很是不稳,与下盘固若老树的师傅不同,短短几步路,谢寻连滚带爬。

师傅们很是担心。

谢寻回过头,从袖子里掏出钱袋子晃了晃,并指了指旁边的巷子:“我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倒可以一试,希望这两人不要非要下船查看才好。

哆哆嗦嗦、点头哈腰。

递过去《唐人街除夕活动申请表》又解释了一通,还指了指刻意掀起一角的黑布,里面箱子上贴了黄色的符,看上去挺诡异。

“巫术?”

“什么仪式之类的吧。”

两位白人看了眼申请表,又看了眼黑布盖着的箱子,目光落到了谢寻晃了晃的钱袋上,他指了指巷子里,两位白人看了看周围,有几户人家倚在窗口。

有钱当然能使鬼推磨。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笑朝着巷子走去,谢寻紧跟在后,许是脚滑,又许是紧张,他崴了下脚,惹得两白人笑了起来。

“听不清。”

“要不跟上去?”

“不妥吧,跟上去反而会惹那两白人警惕,再等会儿,动静不大说明没事。”

龙舟师傅们竖起耳朵,眺望巷子,他们走得并不远,进去也就约莫二十几步,就在拐角那,只是黑漆漆的看不清。

也就不到两分钟,清瘦的黑影小跑出来,是谢寻。

“那两白人呢?”龙舟师傅翘首看了看,问道。

“死了。”谢寻说着,上了船。

死、死了?

“康师傅,您马上上岸,尸体就在拐角处,你把他们挪到桥底下,守着,注意别让人看到;其他几位随我继续运货,折返的时候把再把尸体捎上,顺道运到海边沉了。”谢寻解释道:“这条巷子虽人迹罕至,但尸体还是运走的好,我们还有四五趟要跑,兵分两路不耽误事儿。”

几位龙舟师傅怔在原地。

黑色的衣服湿透了,腥气四溢,他们这才发现他衣服上全是血,还冒着热气。

腊月寒风,风一吹,凉透了,谢寻打了好几个寒颤后,理了理衣服,轻声道:“请开船吧。”

还挺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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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割喉,另一具心脏位置刀口狠绝,均没有任何反抗动作,可见是处于极度松弛、自信的状态下,被人一击致命。

血流到腥臭的小巷,几只乌鸦掠过。

康师傅将尸体拖到了桥底下后,这才有功夫查看伤口,从咽喉刀口可以看出,匕首是手带动往上挥过去的,刀法莽撞,而心脏扎入扎入的位置并不精准且不深,看得出,他没有接受过专业的杀手训练,全靠突然爆发,出其不意。

“新手,居然一刀没补。”康师傅眼底漫出敬佩和丝丝寒意。

别说他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了,就算是康师傅,在这种情况下都难免会控制不住多来几刀,他却没有。

真是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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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tte区。

长约千米的林登大道(菩提树下大街)两边的菩提树,在浓雾之下像墨绿色的屏障,从勃兰登堡门向东延伸,又经宫殿桥和柏林博物馆岛,两旁茂密的林荫树下的建筑很是漂亮。

前面,就是柏林大学。

此时的柏林大学不叫柏林大学,也不叫柏林洪堡大学,而是由建校时的‘柏林大学’改名为弗里德里希-威廉-大学,这所德国首都柏林四所公立大学中最古老的大学,此时还很新。

罗马柱拱门前。

霍夫教授紧了紧大衣,蔚蓝色的眸子像猫,他四处看了看后,疾步走向冬季的浓雾里,远远的,四辆马车停在拐角处。

一位少年摘下帽子,微微鞠躬。

他的脚似乎受伤了,但不重,走路有点跛,右手有伤,看上去是被刀不小心割到,身上的衣服明明是软的材质,此时却硬邦邦的。

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闻,腥臭。

“怎么是个孩子?”霍夫教授觉得有些奇怪,但素养让他藏起疑惑:“您好,请问是谢先生吗?”

“是的,请问您是?”谢寻问道。

“霍夫。”

“霍夫教授,您好,辛苦了。”

就这么几句对话,少年便不再多话,倒让已过四十的霍夫很诧异。他是恩师乔娜教授专门委托,要他来街口接一位重要人士,由于这位人士是中国人,在如今歧视严重的环境下,他得以教授朋友的身份,将这位贵宾的东西带到柏林大学附近的居民楼前。

不过,具体哪间房,不清楚;那房间是租的还是买的,也不清楚;至于这位来自中国的朋友,东西又是通过谁从港口运到的这,就更不清楚了。

就像一个蜘蛛网,每根丝都只有一个始点和终点,又盘在一起,反而隐秘非常,可见这背后的操纵者费了多少心思。

“花费那么多心思,里头定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来的是个少年?”霍夫教授的好奇心不断攀升,扭过头看向后面的马车,少年的脸上露出微笑,在他看过去的瞬间,漆黑的眼眸就这么盯着他。

这让他很不好意思收回了目光。

马车队在浓雾中浩浩荡荡,少年一言不发,厚厚的帽子将他的黑色头发盖住,漆黑的眼睛大多数时候是低垂的,看不到情绪,霍夫教授偷看了他好几眼,每次他都第一时间就觉察到,并直视迎上来。

微笑,但疏离。

这让他忙很不好意思再次收回目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在自己绝对主场的地方却被一个孩子捏着劲儿,这让霍夫教授愈发好奇。

“这里面是什么?打开。”巡逻的警察看到谢寻,很是严厉。

“是我的东西。”霍夫教授取下帽子。

由于前往的目的地是柏林大学靠近约翰公爵状元附近的居民楼,那是一栋方便教授们可以临时休息的住房,比如这几天,浓雾大雪,便懒得骑马回去了,住在那。

对科技和知识的敬重,让德国从上到下对教授们都特别优待,他们的住所附近就建了一所警署,安全得很。

路上,总会遇到巡逻工作人员,当他们看到谢寻的时候会立刻皱眉上前询问,但霍夫教授摘下帽子那一刻,危机便解除了。

“是您买的奴隶吗?”刚刚还严厉非常的警察变得笑呵呵的,撇了眼谢寻,飞速用炭笔在单子上画了个勾后,贴到了箱子上。

顺利通过。

“谢谢。”抵达这栋约莫五十几间房的占据半条街的楼口街道,谢寻停下了马。

看得出,他希望霍夫教授送到这里便好。

扭过头,谢寻朝着马夫们拱了拱手:“谢谢各位,大家跟着霍夫教授出去吧。”

这么多东西,马夫们居然不送上楼吗?霍夫教授脱口而出:“你怎么搬得动?要不我帮你搬上去吧。”

谢寻笑了笑:“谢谢您,不用了。”

浓雾之下,霍夫回过头,那孩子依旧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只是除了礼貌,大概还有防备吧。

里面是什么东西呢?霍夫教授心想。

等走到门口,已经距离宿舍约莫千米,浓雾看不清周遭,霍夫教授下了马,他抚摸着马毛,眼底的好奇浓到了极致。

听说,大清国的珍品已经到了英格兰,难道这里面……

霍夫教授是个很简单的人,他没有想过要抢夺,只是好奇,鬼使神差的,他将马拴在原地,步行朝着宿舍楼走去。

就看看,他想。

走了几分钟,一抬眼,他迎上了一双浓雾之下很是秀气的眸子,像鹿,机警非常。

谢寻朝着霍夫先生微笑着,似乎料到了他会回来偷看,但并不挑明,只是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真尴尬,霍夫教授脸瞬间红了,他忙摆了摆手想说什么,又挠了挠头。

他竟如此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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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东边第3间房,房间不大。

40个箱子并未码好,上面全是汗的手印,谢寻瘫坐在地上,手脚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想抓起冷包子咬一口,却握不起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本疲倦非常的谢寻立刻弹了起来,从腰间抽出枪,整个身体靠在墙壁上对准开门处。

“听说大英博物馆会开帝王展,大清国的,你去吗?”

“没抢到报名号,不过我也打算去一趟伦敦,拍卖行有很多展,去看看,听说大清国的艺术品精彩绝伦,我要带着我儿子去。”

“你孩子上几年级了?”

“才五岁呢,正是培养艺术情操的年龄。”

门外,走过去两位教授,他们手中拿着的报纸上写满了大清国文物的新闻,许多版画一看便知早就备好,居然还印了一条龙。

等脚步彻底远离,谢寻再次瘫坐到地上。

但很快,他又爬了起来,将箱子堆到门口抵住,之后又拉开紧闭的窗帘往下看了看,确定刚刚对话的的确是普通的教授,这才放松些。

整整两天的时间,谢寻都没出门,饿了就吃包子,连大小便都在桶里解决。

墙壁上,密密麻麻写着这几天听到的动静。

隔壁教授8点30出门,左边隔壁房间是空的,这栋楼底下经常进出的人只有7个,其他都只出现过一两次,大概只是偶尔住宿。

房间里的箱子都整齐码好,根据藏品重要性进行排列,其中一个箱子放在最里头的位置,他睡觉就躺在上面。

那里面有一件云锦,不是一般的云锦。

把黄金捶打三万次,做成薄片再切丝密织而成,金丝用两层楼高的云锦织机,两位经验极其丰富的师傅合作,一天不停12小时,才能织出6厘米。

且错一根,就要完全重来。

这是一间康熙爷的龙袍,崭新的,若是以前,他这种奴才连见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却睡在放着它的箱子上面。

“嘿,我也去拍卖行,但我懒得驾车了,喊我一下。”

说话的是约翰教授,住在一楼最东边,谢寻不用拉开帘子就能辨别出来,他说话有股蹩脚的爱尔兰口音。

“你想拍到什么?”回答的是个什么博士,名字不知道,但他是这栋楼的常客,谢寻拉开窗帘,露出丝丝裂缝,没判断错,果然是他。

“我哪有钱拍呀,晚上的照片是皇帝的龙袍,得这个数。”约翰教授伸出两根手指头:“够买柏林一套小公寓了。”

谢寻看向龙袍的箱子。

“我想拍个瓶,放在我们家书房是最好了,对了,还有字画,挂着可太美了,整个房间的气质都会有着浓郁的艺术气息。”

“字画好,他们的字画有种独特的韵律,只是字画太容易有假的了,价格倒不高。”

“对,听说英格兰那有个什么教父,他的鉴定比拍卖行还准,而且他那还能卖高仿呢。”

“字画虽然价格不高,但如果真是好的……也得这个数吧。”约翰教授的手势看不清,谢寻只看到了他恨自己钱不太够的遗憾表情。

“收藏起来,等几十年后市场稳定了,买个几张字画到时一卖,又是一套小公寓。”

两人说笑着,消失在了阳光里。

柏林大学……哦不,现在叫弗里德里希-威廉-大学。

这条路线是章片裘费尽心机选择的,无论是轮渡靠岸还是马车租赁,尤其是这房子,他都亲力亲为,为此还卖了一个极为昂贵的日本花瓶。

德国是好的选择,这儿的舆论目前还抨击火烧圆明园。

这所大学是最安全的,虽然到了现代,弗里德里希-威廉-大学也珍藏了大量中国文物,但这些文物都是1900之后才抵达。

也就是说,此时这所大学还没有中国藏品,也不会有,从历史的角度推演,东西若放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我听说你把你收藏的面具全卖了,想拍什么?”

“当然是大清国的藏品了,他们的藏品特别适合装饰家里,成交率特别高,增值也快,我想拍个大清国皇帝的龙袍。”

“我听说有七八件。”

“对,七八件。”

“龙袍挂家里吗?”

“当然了,多霸气啊,就是昂贵啊,这东西不等二三十年,现在就贵得很,如今哪个贵族不希望自己第一时间得到皇帝的东西?彰显实力嘛。”

“你那些面具全卖了,就换一件龙袍吗?”

“当然,会涨,哪怕过几天转手卖都是涨的。”

楼下,又有两位路过,讨论着的依旧是晚上的拍卖行,龙袍,被他们反复提及。

谢寻怔怔听着,目光看向了这些箱子。

章片裘收藏的时候,他不觉得,只觉得这些衣服自然是好的,都是老爷们精心挑选带过来的,能偶得龙袍是一件大喜事。

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些东西能折换多少钱。

光一件龙袍,就足够他买下一套在市中心很不错的房子,若再加上其他……

足以让他这辈子、下辈子衣食无忧。

想了想,他站了起来。

两天只吃硬馒头,让他的唇流血,大便也像石头一样一颗颗,本就羸弱,这么站起来便头晕目眩。

他撑住墙,让头晕过去后,走到龙袍的箱子那,犹豫了下后,打开。

满眼金色。

金光璀璨。

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从怀里摸出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章片裘教他的一些道理,和待办事宜。

他翻到其中一条:人,到了转折点时,就会感受到命运的推背感。

风从门的缝隙里灌入,说来也奇怪,明明风劲很小,他却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推他,这双大手像极了当年将他压在板子上阉割时一样,他想躲,躲不开,挨了那一刀。

以前,真命苦啊。

风又吹了进来,他觉得,似乎又推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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